2017年下半年,父親遇到了一道大坎兒。
一向身體硬朗、積極樂觀的父親,突然中風被送進了醫院。父親病情緩和后,發現半邊身體失去知覺,右腿右腳右手不聽使喚,就連說話也咿咿嗚嗚地讓人聽起來費勁,護工日夜不離左右。
之前,已經78歲高齡的父親,一直活躍于格律詩創作的舞臺,不僅是幾個詩社的重要成員,在報刊上以“尤群”的筆名發表作品,還被邀請到處講課,連微信上都建了幾個詩歌群,天天和詩友們采風、交流、唱和。但這種充滿樂趣的生活,被病魔徹底顛覆了。整天躺在床上與世隔絕、任人擺布,精神上的打擊恐怕比病魔本身對父親的傷害還大。
父親是個充滿浪漫主義情懷的文人,一生雖然歷經磨難,但是把他束縛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這是他萬萬不能接受的。
在父親的堅持下,我們把他從康復病房接回家中。其時,他勉強能從輪椅上站起來,走起路來只能顫顫巍巍地跛行。右臂也只能勉強抬高一下,右手還是拿不穩東西。
但是,回到家中的父親是快樂的。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輪椅推到書桌前,捧起一本本詩稿,翻看一篇篇尚未完成的詩作,就像與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重逢一樣,場景令人動容。
慢慢地,父親逐漸好轉了起來,身體和精神上都有著令人欣喜的變化。父親好像又回到了病前的狀態,吟哦、推敲,終日暢游在律詩的海洋里。每有客人前來探望,父親總是不怎么談病情,而是興沖沖地拿出新作與人分享。
父親的律詩,格式古典,但通俗易懂,表現的多是日常接觸的平凡小事。老家親戚過個生日,鄰里孩子考上大學,朋友的小店開張營業,他都作首詩送上祝福。在電視里看到國家又取得了哪些重大成就、哪里受了災,國外哪里的人們因戰亂流離失所,他也能寫進詩里感慨一番。至于四季更替、花開花謝、雁來雁去等等,更是父親隨手拈來的題材。
父親是20世紀60年代中文系本科畢業生,省重點中學的退休語文老師,喜愛律詩至少有半個世紀了。退休后,他有了時間,慨然以“洛陽是我華夏著名古都,真正的格律詩不能到我們這一代斷掉了”為己任,更加深入地進行研究,更加辛勞地進行創作。他的詩,都是嚴格按照古典律詩規范而作,合仄押韻。“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用以形容父親的認真是不為過的!
在父親的詩中,我看到的是一個豐富多彩、向善向上的精神世界?!按巴馇镌泼?,我得一杯羹。造物恩天下,癡翁意滿盈”(《五絕· 秋云》);“平生苦太多,臨老得調和。見美追如鶩,癲狂若著魔”(《五絕· 戲答東風樂》);“兒時陪爺奶,長大奉家尊。眼下吾儕老,承歡有子孫”(《五絕·重陽節和我》);“年逢秋月七,天雨地牛飛。童稚追蟲樂,烏鴉解腹饑。應憐壽無永,堪嘆命幾微。人說唐皇帝,惟歌哭馬嵬”(《五律· 七月七》);“天時有流轉,處暑正陰陽。末伏留彪虎,新秋帶樂章。鷹鸮開鳥祭,耄耋拭壺觴。風過穹涯肅,神州四野黃”(《五律·處暑》)……這些對節氣變化的細微觀察,對大自然規律的尊重和探索,對人生的思考和沉淀,怎能想象是出于一個終日囿于斗室、大病初愈的老人之手?
實際上,病后的父親,所能接觸到的社會非常有限,不會上網,也去不了圖書館,活動范圍最遠的就是到樓下小區的花圃轉一轉,更多時候只能透過樓上的窗口,往上看云起云落、往下看人來人往,再一個渠道就是每天看電視。每有所得,就用那只不靈活的手,擺弄微信,把詩作一個字一個字地輸入手機。
一年來,父親的康復取得了明顯的進步,我認為詩歌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父親對物質生活沒有什么要求,他的整個世界就是圍繞著格律詩的創作和傳承而運轉的,這不僅鍛煉了他的腦力,更是他戰勝病魔的精神動力。
祝福父親,祝父親的晚年精彩、豐富,每天都是美好的。就像父親在圖河詩社十五周年時寫的那首詩中描繪的那樣——
“睜眼新生活,開窗又一天??罩酗w鵲鴿,地上跑車船。外賣星馳急,零餐口感鮮。詩朋三五聚,酒話洛伊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