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都昌縣志上偶然看到石樹圍屋,看到其大天井48個、小天井難于計數的介紹,懷疑中油然而生出神往來。哪有這么大的房子?印象中外婆家的棋盤屋也只有一個天井,那塊矩形的白色天空藏著小孩時代幾乎所有的幻想。我經常想象著那里會有神仙從天而降,實際上在屋頂上只掉下過一只烏龜來,撲通一聲,掉進天井下的水池里,這算得上是年幼時最神奇的事情了。
大學畢業后,我去了位于蒲塘廟的汪墩一中教書,地僻清幽,平時也就不太回家,總是窩在權作教師宿舍,晴天透風、雨天漏雨的廟堂一角,看看書,寫寫小說,倒也清閑自在。在仲春時節的一個上午,太陽已經暖和得有些過分,已似初夏時的熱烈。聽同事說起,石樹圍屋就在汪墩老街不遠。于是問清路徑,騎上自行車,從學校出發,穿過古舊木板房擁仄而曲的汪墩老街,走過一段羊腸般狹窄的湖壩,翻過一片低矮如屋檐的山巒,到了另一處逶迤的水湖,湖水從近處的鄱陽湖漣渏而來,湖面上是星星點點的菱葉浮萍,慵懶地攪起幾紋清波,漾向北岸叢叢簇簇的青荇和菖蒲,在疏疏淺淺的陰影里,倒映起石樹圍屋的硬山頂、馬頭墻。
這是我當時所見過的最大的民宅,高大如亭的院門彰顯了它的大氣,紅石青磚灰瓦、四幢六進的棋盤結構更是令我嘆為觀止。我沒有完全去細數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多的天井,是不是真的有大小百余房間,我完全被它如迷宮般的迂回曲折所吸引。我確信,這幢距今已近三百年的古宅,曾經住滿了全村人。
只不過,時過境遷,到我這次造訪時,只剩了幾戶人家還住在里面,其他的人都搬到了村外的高處。就這幾戶人家,也都不知在哪里忙著農活,用幾把掛鎖,鎖著兩扇薄薄的木門,對我這個陌生之人宣誓著一間兩間房屋的**。這些門窗上都鏤空著圖案,雕刻著一段歷史典故,或是幾片花草,只是因為歷史上的原因,凡是雕刻的人像,人頭都被鏟掉了,實為可惜。透過門窗,可以略略看得到里面的柜子和老式木床,木床四面有護欄,畫著早生貴子的鮮艷圖案。灶房和柴房是敞開的,幾點陽光從瓦縫里鉆進來,照著灶臺上零亂堆放的碗筷,顯出被柴火熏黑的顏色。兩三只雞,在柴房的柱子角下扒拉著松散的碎土,從中尋找著什么蟲子。一條通體墨黑的半大的狗,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倏忽鉆進一個木窗,房內傳來物體倒地的聲音,嚇得那幾只雞一跳,慌慌張張地跑到院子里去了,偶爾的咕咕聲對我訴說著抱怨。
除了這些,沒人來打擾我這個不速之客,我也得以盡情地流連其中。這里庭連著庭,房連著房,通道幽深,布局合理,八面通風,極盡精巧。最吸引人之處,就在于它的天井布局,這不僅是出于采光需要,更像是深庭大宅的點睛之筆。無論是正屋四四方方的大天井,還是東西廂房的偏天井,以及通道拐角處的一處處小天井,都是那樣恰到好處,順其自然。天井下的井池,大多由紅石砌成,石上長滿了薄薄的青苔,遮住了原本雕刻的花魚圖案,更顯出一種江南風情的古樸,與廊檐門窗、雕梁畫棟相映成趣。
在正屋的兩進之內,有一處寬闊的晾曬場,四周房屋圍繞,廊道回環,晾曬場由近百塊相同大小的青石塊鋪砌而成,每塊約一米見方的樣子,室內擁有如此規模,確實令人驚嘆。
去年八月的一天上午,因為工作原因,我再次經過石樹村,在村口的竹林旁,陽光將圍屋的陰影投到了路邊,遮蔽了我回去的腳步。
此時的圍屋,更像是一個老人,正靜臥在墻角,在太陽底下打盹,對眼前的一切不聞不問。圍墻還在,門樓還在,門額乾隆款的“渤海垂蔭”四個字還在,只是院內水杉成行,雜草叢生,早就人跡罕至的樣子。不見住戶,更沒有雞犬相聞。倒是從梁上突然跳出一只松鼠來,瞪著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著我這唯一的訪客,長長的尾巴在陰影里,顯出一帚寂寞的金黃。圍屋更老了,衣衫襤褸的樣子,唯有墻上爬著的青藤,像老人手上突出的青筋,顯示著時光走動的腳步。
廊檐內,擺放著幾個村民早就用不上的風車、水車,浮著細細的灰塵。晾曬場上,黃黃的野草從石板縫里鉆出來,對著天井里飄落的陽光吐著澀滯的香味。房間內,透過鏤空的圖案,依然能看到木床,看到零亂的生活物什,似乎主人才剛剛離開。但厚重的霉塵味告訴我,曾經的主人,已經多年不曾再來。
一張搖籮,擺在天井的一角,小時候的記憶里,外婆就是在這樣的地方,輕輕搖著我,哄我入睡。我抬頭看著天井的上空,棉花似的白云在慵懶地飄起,如老家的炊煙在村頭裊繞,悵悵然、怏怏然的莫名愁緒突然不期而至。
“清光門外一渠水,秋景墻頭數點山”。時光已老,鄉愁正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