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江從遙遠的大山里蜿蜒流出,在群峰間左沖右突,在都龐嶺下拉出長長的河谷,河谷兩邊高山下灌江邊,零星點綴著村莊,我們的小村,便是眾多村莊中不起眼的一個。
灌江河谷當年盛產茶油和桐油。河谷兩邊土嶺漫山遍野都是油茶樹。而稍微遠一點的山澗邊、石砬坡,則是一片片桐子樹。油茶樹在俗稱“小陽春”的農歷十月開花,開花時基本成熟的茶籽還在樹上沒采摘。因此,我們那一帶有山歌開頭就這樣唱:“茶籽茶,沒成摘籽先開花。”至于在春天開花的桐子樹,基本上沒有山歌去唱它。不是因為桐子花不美,也不是因為桐子的經濟價值比油茶籽低,而是油茶樹開花在采收季節,人們經常走進油茶樹林,因此親近。而桐子樹開花在春天,最主要的是遠離村莊遠離人煙,沒有人刻意去看桐子開花。
但是與桐子花有關的一句農諺,幾乎家喻戶曉:“窮人莫信富人哄,桐子開花才下種。”意思是,桐子開花意味著冬天的真正過去春天真正來臨,可以作一年作物的耕種準備了。記得上個世紀推廣二季稻時,村里的老人就拿這句農諺來懟工作組。我祖父老實巴交一個人,從來不與人爭執,回到家里還跟祖母嘟噥過幾次,說老祖宗早就講了,桐子開花才下種,提前播種,搞不變呢。二季稻最終還是推廣成功,而每到桐子開花時節,村里人都在自家菜園子里自留地里忙著,育紅薯苗呀,栽種茄子辣椒南瓜呀。
一度以為桐子花與珙桐花是一種,后來才知道不是。珙桐被稱為植物活化石,花形像一只只在青山綠樹間翩然飛翔的白鴿,因此也叫鴿子樹。這些年有人工培育,作為高檔的庭院綠化樹種。桐子花也不是泡桐,盡管都有一個桐,當然這三種樹木應該同一科屬。既然同一科屬,它們的花多少有點類似,也就不奇怪了。如果說珙桐花像圣潔的白鴿,那么,桐子花就像輕盈的白羽毛的小鳥。雖然幾乎沒人在意沒人欣賞,它們依然會隨著陣陣山風,飄然飛旋,不遠,基本上不離開母樹幾米,將整個桐子樹林,覆蓋上一層潔白。
說實話,兒時在老家生活那么長一段時間,砍柴割草經常路過桐子樹林,卻從來沒有近距離看過桐子花。至多路過遠觀,只見白花花一片,與剛生長不久的嬰兒巴掌大小的桐子樹嫩葉間雜。這個時節,各種樹木花草開始勃發,山間除了桐子花,還有香氣馥郁的山蒼子花,有各色杜鵑花。山澗邊陡坡上的桐子花,一般難以引起人注意。而人們去桐子樹林,無非是兩個時間,一個是夏秋季節砍柴,會到桐子樹林尋找枯干了的桐子樹,非枯干的桐子樹,是經濟林木,不允許砍伐的。再一個時間便是摘桐子,而那個季節桐子樹葉掉落得差不多,留在樹上的葉片也是沒精打采的。
桐子花與泡桐花、珙桐花一樣,都是在春分前后開花,而這個季節,三陽開泰,春風和煦,在傳統農耕時代,適合開犁播種。不僅是水稻,一些旱地作物,也從這時起,陸續進入播種栽培時節。當然,隨著社會進步科技發展,農作物栽培已經顛覆了傳統。我們小時候熟知的那些農諺,已經落伍。但是,作為一代人或者多少代人的記憶,它們會存活在我們的基因記憶里,保留下來。只要桐子樹還在,農諺自然在。
灌江河谷的油茶樹和桐子樹,走過輝煌之后走向了沒落。大片大片的老油茶樹被砍掉,栽種別的經濟林木,桐子樹也是這樣。一度引以為豪的茶油和桐油,成為稀有物。就像人類的服飾螺旋式發展好些時候會出現回歸一樣,近年來,不少地方開始恢復或者叫做引種油茶樹和桐子樹。不管恢復也好,引種也罷,曾經的傳統顯然已經改變。好在我們并非真正數典忘祖,多少還保留了幾分美好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