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東山看梨花,來到一個十多畝地大的果園。果園西側臨路,圍以柵欄;東側懸細密的防護網,網上掛滿鳥尸,早已風干。有的鳥頭沒了,有的沒身子,有的只能認出一張鳥喙。
仔細辨識,鳥的品種有鷂鷹、喜鵲、烏鴉、麻雀、斑鳩等,還有貓頭鷹。麻雀最少,想必因個頭小,掙扎時可以擺脫。亡鳥多是大鳥。奧維爾寫在緬甸射殺瘋象的經歷,大意講到體型巨大的動物倒地而斃時,對人造成的心靈震撼。而在此處,大約六十米長、不到兩米高的防護網上,掛了至少七八十只大鳥,目之所觸,無不驚心。
鷂鷹在本地較少見,但此處卻最多,我走幾步便認出五只來。此物兇猛,迅疾,我小時常見它在空中捕鳥群。往往是兩只,大概雌雄一對。一個在前面堵鳥群,眾鳥回飛逃竄,后面的鷂鷹便撲飛過來,利爪一撓,或利喙擰斷鳥脖,或用翅把鳥擊落。細血和羽毛在空中撒下,偶爾微小的血滴落臉上。但我們只能撿到鳥的幾只細羽。我親見過,鷂子擒一只黃鸝,就在高于我頭頂不遠的地方,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一下子不見了。
在我故鄉,鷂鷹喚作鷂子。此處這么多鷂子,我猜它們是自高空看見網上掛著的鳥,便猛撲下來捕食,不料就此被網掛住,不得脫。越掙越緊,漸漸力竭。慢慢餓,渴,曬,淋,死。干,干透。被風吹得越來越少,漸漸不成鳥形。
鳥會流淚么?我沒有見過。以往背負的青天,在它們眼里定格。晦暗。消失。最后,眼睛不見了,成兩個空洞的小窩。有一天,小窩也不見了。
太多太多鳥,就這樣被風吹得魂飛魄散。此處荒偏,人煙罕至,也不知這些鳥在網上掛了多久,又不斷地補充入新的鳥,乃至今日。我見到整理果園的農人,遞顆煙搭話。問打藥不,他說,哪能不打藥啊。又說,這十二畝果園,收成每年也就三四萬。他這個在村里還屬于管理勤快、種得好的。
我看他旁邊別人的園子,花樹稀稀落落。他說,鳥啄果也啄花。沒辦法啊。那些死掉的鳥粘在網上哪個地方,其他鳥就不來了。我心知他的說法未必對,眼見那些鷂子,分明是望到網上有鳥才下來捕食卻被困而死——我小時有次黃昏視線不好,家里雞網便纏住一只鷂子,它也是同樣原因受困。
農人也要討生活,我沒有辦法勸說他,身心皆有無力之感。中午回來,滿腦子是那面長長的防護網,上面掛著的一只只鳥尸。它們在風中蕩來蕩去,羽毛拂動,剎那間覺得它們仿佛還活著。
這是有翅膀的鳥的自由,被細瑣之網斬斷的景象。鳥凌空高翔、俯瞰人世,曾一度讓我神往,羨慕,渴望,恨不能引為同類;今日見這等慘烈,令人心魂俱搖。
整個下午有雨,夜間依然,淅淅瀝瀝不斷。決定明天得空,開車戴手套去收鳥尸。埋到我園中,且讓鳥魂伴花。
中國傳統,終是入土為安。它們也可肥花。它們的魂靈,仍會自由翔舞。鳥兒啊,看我葬你們的份上,你們在高蹈之際,切勿相互攻殺。哀哉,痛哉,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