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一天晚飯后,我在濱江路上偶遇一位四十年前的鄰居大嬸,便喊了她一聲。因為多年不曾相見,這位八十多歲的老人望著我一時沒認出來。我忙說“我是三嬸家孫子”,她立馬驚喜起來,激動地同我聊開了:自己現在過得怎么樣,幾個子女各家現在的景況,大叔何時過世的…… 然后就是一句深深的感嘆:“老早你家那幾個老人真好,特別是你奶奶!”接著就道出了我奶奶的許多“好”來。這她講我聽的聊天持續了好一會兒。這場邂逅自然又引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對奶奶的思念……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三嬸”在休寧老城的南街盡人皆知。“南街三嬸”,則在北街、東街和西街,直至海陽鎮機關,都算知名。因為她是街道干部;因為她有人緣,口碑好。“三嬸”之稱,則是隨我爺爺而來的:爺爺在家排行第三;早先伯公、爺爺在街坊鄰里中算是年長者,大家便隨我爸爸喊他們“二伯三爺”,奶奶也就自然是“三嬸”了。
奶奶姓汪名桂卿,娘家是休寧老城南街核桃樹汪家,也算大家閨秀。只因身為女孩,又父母早亡,雖出身書香門第而不曾進過學堂。然而家門的熏陶,仍使她做人的道理可以隨口而出:仁義值千金;做人良心擺當中:要路路栽花,不要路路栽刺;上半夜幫自己想想,下半夜替別人想想…… 這使得奶奶沒有文化而有智慧,有作為;使得她在世時與人為善,過世后使人不忘。
沒有文化的奶奶有擔當,有謀劃,會盤算。
那年月,家里爺爺奶奶和伯公伯婆(爺爺的兄嫂),還有我及堂弟(我叔叔家三個兒子也先后都跟過奶奶)一大家,當家人就是我奶奶。家務上她負責柴米油鹽和管孩子,伯婆負責做飯燒菜。奶奶善于當家理財,量入為出;然而她更重要的擔當,還在于出面與外界打交道辦事情。
1958年,南北街第一次拓寬改造時,將我家那四廂房老屋的兩間下房及兩房之間的通道“削”掉了一半,此后我家就是板門板壁立在大街馬路邊了。板門板壁是用拆除的木地板粗粗釘成的,縫隙不合;日光漏得進,風雨擋不住;夏天熱,冬天冷。到了“文革”第二年,“武斗”的場景氛圍更使我家感受到了板門板壁的不安全。于是在1968年春天,奶奶找到鄰近的縣建筑工程隊,請他們為我家修筑了一座外墻,同時也開了一個像樣的大門。
外墻筑成后,奶奶又盤算起下一件事來了。1970年年底,她捉了一只豬崽來養。到年底殺下來,180多斤。賣掉了一大半——奶奶就用這賣得的錢,給家里安裝了電燈。那個年代,除了機關單位的宿舍外,街道居民家里安裝電燈的,還不多。
那時候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沒有一個中年人;找人施工,買這買那,一切事情都全靠街坊鄰居熱心幫忙一手張羅。奶奶笑臉待人,有禮在先,說話好聽;有事求人,人家哪能不幫她呢!
——之所以如此,更因為沒有文化的奶奶有熱心,肯幫人。
那時我家的鄰居多為農家,孩子多,生活困苦,吃的穿的能馬馬虎虎到口上身,就算不錯了。我家雖談不上富有,但畢竟是“居民戶”,日子相對好過多了。我小時候印象很深的,就是周邊四鄰經常到我家里來借東西:家里有一桿能稱一百來斤的大秤,人家三天兩頭來借:家里有一些菜盤子,人家辦喜事喪事也會來借。其中我印象極深的,是隔壁人家結婚,把我家堂前的自鳴鐘借去裝門面,放了三天。還有人家,逢年過節或要辦什么事,一時緊手,也會找我奶奶借幾塊錢來應一下急。我小時候,奶奶每年都給我做一身新衣裳,那些舊的或半新不舊的,都隨鄰居拿去。
沒有文化的奶奶,很有新思想。
新社會婦女翻身得解放,讓她感念不已,因而她參加歷次政治運動都表現積極。我父親大學畢業被分配到遙遠的北疆內蒙去工作;我叔叔1956年在休寧中學高中畢業,被保送到離家千萬里的西安**電信工程學院去深造,她都抹著眼淚送上征程。這樣一來,奶奶也就被視作“積極分子”,成了街道居委會干部了。說來有件趣事,我至今記得。大約是在“文革”之初的1966年年底,我跟奶奶照過這樣一張相:奶奶胸前戴著毛主席像章,左臂套著“造反派”紅袖章,微微側身坐著;我則穿戴一套嶄新的草綠色“軍衣軍帽”,當然胸前也是毛主席像章,站在奶奶跟前,左手還搭在奶奶的左膝上。奶奶神情嚴肅,我則笑得開懷。……時過境遷再加觀賞,自然感懷大笑難抑!
沒有文化的奶奶,做人自有她的原則、膽量和氣魄。
她身為街道干部,但從不惡聲惡氣對待那些“戴帽子”的“四類分子”。她對這些人,開會時“打倒”、“批判”是一回事,私下里面對面又是另一回事;從來不怕別人說她“老好人”,“立場不穩”。記得有一回,街道上剛剛開會批斗一位“四類分子”,會后責令其掃大街。當她掃到我家門前時,奶奶悄悄地叫她一聲,招招手讓她進來,關切地問起她臥病在床的母親病情如何,并說了不少寬慰的話,鼓勵她“好好表現,早點摘帽”;末了還拉起她的手,塞一包紅糖到她手心里。
還有一件事,令我多年以來感觸深切。奶奶有一位堂兄,我喊他“老舅公”。老人家早年是武漢一家公私合營商店的私方人員,年齡大了就回到了休寧,住在核桃樹汪家老宅里,靠分紅養老。1966年公私合營到期,分紅沒有了。老舅公夫妻無兒無女,斷了生活來源,就只好靠變賣家產度日。汪家畢竟戶頭多,家產有限,老兩口度日之艱難不難想象。老舅婆原本是舊式的足不出戶的女人,到了這個份上,也就只好三天兩頭到自家菜園里拔一籃子菜上街去賣。我在自家門口時常看見她臂彎里挽著菜籃子,上面放著一根小桿秤,微低著頭,小腳碎步從馬路對面走過。然而老舅公偏偏又“不省事”:“文革”爆發后,因“妄言”評點時局而成了“反革命分子”,經常被押著到處接受批斗……
到了1972年夏天,某日夜間,老舅公突然中風,在家中的一張破涼床上躺了幾天后去世。——這時候,老舅婆口袋里就只剩下一角錢了!后事只得由奶奶出面料理:找人托人,下些板門板壁,拼拼湊湊釘起一口“棺材”。當時老舅公兩口住在老宅的最里一間“三間屋”,外面的“四合屋”、“三間屋”以及大廳、廂屋、偏廳,住的全是“經租”房客。到了老舅公要“出門”時,一些房客以他是“戴帽子”的人為由,嚷著不讓靈柩從正門出去。這時,站在天井下的奶奶大手一揮:“哪有這個道理!正里正經的汪家人,死了還不能走正門!今天就一定要走正門抬出去!”話語在理,擲地有聲,房客四散。事后也沒聽說有誰去哪里告狀“三嬸包庇反革命”。
那個送葬的場景之凄涼,我至今記憶猶深:那天下午,“棺材”用板車拉著從巷里出來,后面跟著的,除了做事的三四個人,親屬就只有我奶奶孤零零一人;花圈更是無影,背后日光殘照……
送走了老舅公,如何使老舅婆“有口飯吃”又成了奶奶的當務之急。她就又讓爺爺代寫申請,然后就是跑海陽鎮,跑派出所,到處奔忙為老舅婆爭得“五保戶”身份,使其余生有得著落。三年后老舅婆去世時,喪事就不同于老舅公了,是由街道居委會辦理的。
……都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
沒有文化的奶奶,卻能夠有如此的擔當和作為,不能不使人敬仰追思。
奶奶離別這個世界已經整整三十年了,然而至今一些老街坊見了我總還會提起她,念念不忘。
我也還記得,沒有文化的奶奶,曾經引起不少有文化的人異口同聲的感嘆:你奶奶要是有點文化,那更是一個不得了的人!
多少年來,我想起奶奶就會想起這句話。它常使我思之量之,心緒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