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年的記憶里,爸爸是不跟我們住一起的。他老是住在離煙火氣有些距離的另一間極小的房子,里面除了一張小床、一張小書桌、一把二胡,就是很多的報紙、雜志、書籍。
爸爸很兇,他的書讀到哪里來了,要寫什么東西只有他知道,我們是從不敢亂拿亂放的。他儼然是一個做學問的大家,生怕被我們吵著。媽媽呢,總是帶著我們姐弟五個,擠在一張沒有上漆的大木床上睡覺。據說那木床是媽媽千辛萬苦攢了錢,到山里買了木料,請木匠做的,一并做的家具還有一張大書案、一張飯桌加四條長板凳。這幾樣家私陪伴我們長大,至今在開江廣福老家安然無恙,真不知道啥時壽終正寢。早年的家私全實木、純榫卯結構,太經用了!
我們是在學校里長大的。小學二三年級時,學校住房緊張,我們住的房子不超過二十平方米,吃喝拉撒都要在里面解決,合理利用空間是第一要務。那張大床往屋子里一放,幾乎占了三分之一的面積。媽媽只好在房子的一角搭一個扇形的煤炭灶,灶的一邊放書案,書案一頭放碗柜,一頭作切菜的案板;灶的另一邊砌兩面矮矮的磚墻,上面放一木板,板上放一只上了鎖的木箱,下面堆煤炭。那張四方小飯桌只能擺在門邊:一端挨著床,占據了床沿的三分之一;一端抵著門,門只能開一半,板凳只好到床頂上歇涼了。
每到吃飯的時候,爸爸坐在床沿上,那是他固定的位置。其余的人都站著,輪番到飯桌前夾一點菜,然后退到一邊扒拉飯食。晚飯后,關上門,我們從床頂上取下兩根板凳放在飯桌前,點上煤油燈寫作業。媽媽就坐在床上備課、改作業。她有時倦得睡著了,筆尖戳在被子上,紅墨水暈染了一小片都不知道。
這樣小的空間,利用價值已經開發到了極限。洗臉架會知趣地站到旮旯里,夜壺會機智地躲在床底下,我們的書包當然會掛墻而居了。幸虧那時每戶人家的換洗衣服很少,一家人所有的衣物都可以在床里的吊板上安家落戶。人呢,除了夜里在床上安歇,白天幾乎不會同一時間擠在屋子里做事。
可是,一大家子人啊,再小的空間不知不覺總會冒出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把窄如鴿籠的屋子整得亂七八糟。刮風的時候,學校的樹木會掉下許多枯枝,我們爭著搶著去撿回來放到床底下,天長日久塞得滿滿的。有時候我會心血來潮,從垃圾堆里撿人家丟棄的斷毛線,一截一截連起來,想著織個手套什么的,卻遲遲不開工,把臟兮兮的毛線團甩在某個地方就不管了……做飯的煤煙、煤灰天天輪番作法,蚊帳深受其害,再也洗不出顏色。被子呢,只有一套,每天都有十幾只腳在里面踢來蹬去,而且總有人不洗腳,哪里還能看到一根亮色的紗。實在到了非洗不可的時候,趕著太陽早早洗了晾干,天黑前必須把被子弄好。所以,每過一段時間,父親都會邊摔沾滿灰塵的臟東西邊厲聲責罵:“這都成了古跡了,怎么不放到博物館去?”隨即“啪”的一聲。我們膽戰心驚地站在一旁,可恨那屋子太小,我們無處可躲,隨時都會成為他撒氣的對象,順手來一下簡直是家常便飯,實在悲哀。
我讀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來了一個姓黃的校長,他比較同情弱小,關心老師疾苦,特別照顧我們這個全校最窮的住家人戶。他把一間廢棄的房子騰出來,稍微整修了一下,我們終于有了專門做飯的廚房、睡覺的臥室,而且可以分床睡覺了。只是我們的廚房里有一口水井,時常有人到井里打水,廚房門口經常濕洼洼的,但也好過以前很多啊,何況剛搬進“新房”幾個月就用上了電燈。那一刻,我對“寬敞明亮”的理解是最深刻的,這是多年來不曾有過的居住環境,我們很知足。
大姐帶著幾姊妹在房子外面的空地上種了花。早上,我會坐在盛開的鮮花旁大聲讀課文,似乎那新鮮的空氣、甜蜜的花香,給了我好心情好記憶,我的成績漸漸好起來了,終于進入到優等生的行列。媽媽總是以我為榮,盼著我給她爭氣。
我們最擔心的是夏天,突如其來的暴風雨來了,瓦片抵不住猛烈的攻擊,造成多處漏雨。媽媽和大姐高聲呼喊“快點拿盆來”,我們急急忙忙跑進跑出,她們急急忙忙爬上爬下。一時間滴水聲響起,我們一屋大小無可奈何地抬頭看著漏雨的地方,盼著老天爺開恩,讓雨快快停下來。
每到過年的時候,大姐總是帶著我們做徹底大掃除。綁在長竿上的大把竹葉,是專門用來掃瓦頂和墻壁灰塵的。大姐戴著草帽,仰著頭,大掃把在她手中很聽話地劃來劃去。平日里舍不得丟掉的雜物總要甩出一大堆,待到各種東西歸整完畢,大姐就開始用白紙糊墻壁,然后選出一塊地方做“專欄”。她把《大眾電影》《新體育》里刊登的明星、偶像的照片,沿著人形剪下來貼在墻上,有時候分布呈扇形,有時候呈梯形……怎么貼我們都覺得好看,在我們心中大姐永遠是高大上的。
最讓我們記憶深刻的是:有一年臘月,大姐出乎意料地爬上學校那棵多年只長葉不開花的桂花樹,砍下一大枝丫,將平時在校宣傳隊攢下的彩色皺紋紙拿出來,做成各色各形的花綁在枝葉間,搬進房屋,這種鮮活的裝飾恐怕在整個開江縣也是頭一遭吧。可惜這一大樹花被爸爸“攆”出門外,“香消玉殞”在老桂花樹下。
后來,姐姐們有的出嫁,有的到外地讀書,房子里的擁擠徹底得到緩解。再后來,我們各自成家立業,有了自己獨立的空間,這空間是20平方米的好多倍。
時移世易,我們在各自的家庭、工作瑣事中思考、徘徊、決斷,周而復始,從前在20平方米里擠出來的親情濃度在稀釋、在淡化。好想回到過去,夏日里,月亮壩下橫七豎八躺在涼床棍上熟睡;冬日里,擠在大木床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可我們在成長,時代在變遷,終究回不去的。唯有學校后的那條小河至今還在低吟淺唱,汩汩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