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未深秋,與林志玲閑聊,偶然得知其公司駐滬辦事處所在地正是朱屺瞻先生長樂路上的舊居,不由得勾起與屺老交往的許多陳年往事。
在海派畫壇,和屺老接觸算不得很多。印象里,他是一位純樸率真,恂恂慈仁的長者,雖百歲有余,卻鶴發童顏,精神矍鑠,言談舉止間流露出無窮活力和朝氣,尤其胸前飄拂的銀髯更平添幾分飄逸的仙氣。難怪有人戲言,見到屺老,令人想起“栩栩然蝴蝶也”的莊周,或“悠悠見南山”的陶潛。
屺老早年鉆研國畫藝術,后又兩度東渡扶桑研習西洋繪畫,故其腕底便流淌出東方文化的醇厚靜謐與歐洲藝術的熱烈奔放。讀屺老之畫,既能隱約瞥見青藤、八大、缶廬之身影,亦能依稀感受梵·高、塞尚、馬蒂斯之神韻,卻又分明獨具自身面貌。
屺老一生虛懷若谷,坦蕩豁達,尤好交朋友,視友情為生命。抗戰期間,齊白石蟄居成都,閉門謝客,并自書“白石已死”喪牌掛于門上,以拒敵寇威脅利誘。屺瞻先生在千里之外聞訊,唯恐老友有衣食匱乏之虞,便由“榮寶齋”敦請白石老人刻印,足給潤筆,保證白石老人基本生活。他們還頻頻魚雁往來,傾吐胸中塊壘,以“民族氣節”自勉,相互激勵。白石老人對此心存感激,并將屺瞻先生引為平生五大知己之一。白石先生曾于屺瞻先生《六十白石印軒圖卷》記述此段友情:“人生在世不能立功立德,即雕蟲小技亦可為。雖欲為則易,工則難,識者無難得也。予刻印六十年,幸浮名揚在世,譽之者故多,未有如朱屺瞻,既以六十白石印自呼為號,又以六十白石印名其軒,自畫其軒為圖。良工苦心,竟成長卷,索予題記,欲使白石附此卷而傳耶?白石雖天下多知人,何若朱君之厚我也,遂跋數語……”后來,白石老人又為屺瞻先生作《梅花草堂圖》里題詩一首:“白茅蓋屋初飛雪,青鐵為枝正放葩;如此草堂如此福,卷簾無事看梅花。”
直至晚年,屺老交游仍十分廣泛,畫壇老友展覽,只要健康允許,均欣然前往。在某次畫展開幕冷餐會上,一女服務員不慎跌倒,托盤上十數杯飲料一股腦兒全傾倒在屺老的身上,玻璃杯也被砸得粉碎。姑娘自知闖下大禍,嚇得目瞪口呆,雙眼噙滿淚水。而屺老非但不惱,反倒側身安慰小女孩:“嘸沒關系格,儂勿要嚇,我今朝賽過豁個浴(即:洗澡)。”一番話立刻消除緊張氣氛,女服務員破涕為笑。從這一小事可見屺老為人之和善、寬容。
屺老步入百歲后,經程十發先生引薦,有幸數次步入“梅花草堂”聆聽先生教誨。有一回,偕鋼琴家孔祥東同訪先生。即日,先生神采飛揚,指著窗邊生機勃勃的一束菖蒲說:“菖蒲一年四季碧綠生青,讓人眼目清亮。”隨后,又饒有興致聊起音樂與繪畫辯證關系:“音樂要有節奏、旋律,畫圖要有線條、色彩、造型來表現畫面的音樂感,兩者相輔相成。”他還直言,當年正是聆聽西貝柳斯音樂,才意識到畫畫也要表現音樂中那排山倒海之勢,“所以,我決定要放,要無拘無束地在宣紙上揮灑,痛痛快快表達自己對生活的感受。”那年,恰逢我三十而立,老人聞之便起身,慢慢踱到畫桌前,神定氣閑,以蒼勁有力之筆墨繪就一幅《墨蘭圖》,并題:“賀可凡先生三十壽辰,屺瞻百歲又三。”意外獲得先生墨寶,不禁誠惶誠恐。從屺老家出來,回味先生話語,樸素卻又富含哲理,似悟出些許為人為藝真諦!
屺老當年學生潘玉良一度被人遺忘,電影《畫魂》又使得這位飽受摧殘的女畫家重回公眾視野。“畫魂”二字便由先生親筆題寫。故而,潘玉良也常常成為閑聊話題。屺老告知,他和潘玉良當年常于同一畫室作畫。潘玉良筆下人物豐滿挺拔,色彩講究過渡,層次分明;而屺瞻先生筆觸粗狂,色調濃重,造型夸張。潘玉良有時不免嘲笑老師之畫太過丑陋。屺瞻一貫好好先生,只是報以微微一笑。但潘玉良從心底對屺瞻先生極為尊重,曾為先生精心制作一尊雕像。“可惜啊,那尊雕像,還有她送我的畫,歷經浩劫,如同我的‘梅花草堂’,早已蕩然無存。”那時,屺老已百歲有三,記憶依然清晰。
一般而言,人至暮年,藝術敏感度自然偏于遲鈍,但屺老卻是例外,愈到晚年愈是神采飛揚,老而彌堅。先生平日作畫時常以“瞎塌塌”、“白相相”自詡,這正表達老人對生活的熱愛與對光明、歡樂的熱切向往。屺老雖遠行多年,但我仍仿佛看見他如同爛漫孩童一般,揮舞如椽之筆盡情游戲于彩墨之間,抒發對自然,對人生真實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