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老井就是一段汲飲不盡的悠長歲月。
一個歷史悠久的古村落里,必然有一口同它一樣滄桑的老井,仍常汲常新。每一滴井水都飽滿圓潤,都入口清涼。老井是能窺知村子過往的眼睛,它記錄并保鮮著村子所有的人事興替、煙火人生。
在地下十幾米的水面上,經由一只斑駁的水桶和滄桑的井繩悄聲問詢與訴說,老井掀起陣陣嘆息的漣漪,所有的人間風雨在抵達它時,都已變得波瀾不興。老井沉默在時間深處,獨自咀嚼著天光下泄的塵埃和風聲,細細品味。沒有誰比它更孤獨,也沒有誰比它更靜默。
一個漂泊的家族生下根來,首先應是由最年長智慧的老者,在他目光和心神相遇的地方,由年輕力壯的后生挖出一口清流汩汩的井,然后才是圍繞這口井繁衍出濃稠的人煙。兒啼牛哞,雞鳴犬吠,這些鮮活的聲音如同新汲出的井水,沁涼甘甜,直達肺腑,讓人安定。煙囪上飄出的炊煙是村子開出的妖嬈花絮,村子就是沐浴井水長出的一棵莊稼或者大樹。而它們的根就是那口滋養了所有生靈的老井,深深扎下來,就不再變遷。一口井就是一個家族族譜的起源,它的根系越發達,它的子孫就越旺盛。而每一個啜飲老井之水的人,就再也忘不了家的溫度與滋味。老井的綿長讓每一個游子長夜夢回,低頭思鄉。它牽系著每個奔走在他鄉的游子,招搖著游子望鄉的旌旆。
圍繞著老井,矗立起了歪歪斜斜的茅屋。夕陽西下,晚歸的孩子在母親的呼喚下回家,野牧的牛羊踏碎一地月華和清露歸圈。集市像老井這棵樹上的果子,靜立在日暮斜陽里,洇染著老井不盡的水汽,神態安詳。老井里升起的水汽如襁褓的紗幕一樣重新將勞碌了一天的街市攏在懷里,安詳幸福地發出微微的喘息。
至今,在一些邊遠的地方,新娘過門的第一件事,不是入洞房,而是拿起井繩和扁擔赴井挑水,不為日常飲用,只是在家人的引領下認井,認了井就算成為這個家的一員了,這樣綿長的日子才算開了頭、上了路。鍋碗瓢盆,飲食稼穡,方水到渠成,順理成章。
而一個孩子長大成人的標志,是他自覺地拿起了水桶,顫巍巍地站在幽深的井口,按捺不住內心的緊張與戰栗,將一根井繩緩緩放下,學著大人取水的動作要領,左擺右擺,騰空,松一扣繩子,讓積攢了多日饑渴與煙塵之氣的水桶以急切的姿勢扎入水面,親吻膜拜著井底清涼,縱容著水桶在水里沉潛暢飲。而這個熟練的動作在練成之前往往只能汲引半桶水,一個又一個少年嘆息搖頭。井耐著性子磨礪著孩子的急躁,什么都不是急于求成的。靜下來,站穩了,腿不再顫動,一桶滿溢的井水被汲出了水面,這接過的扁擔和水桶就是傳承下來的歲月,老井將平常的日子送了一程又一程。
井是通靈的,奶奶在世的時候總是心懷敬意重復著這句話。每逢年節,在自家的井口擺上果蔬、糕點,凈手焚香,恭敬地感謝地下神靈潤澤。相比井水,人只是一粒干渴的種子,一棵傍水而生的植物,只能沐水而生。
井有大德,厚澤,讓人敬之,畏之?!抖Y記》記載:“天子命有司,祈祀四海,大川,名源,淵澤,井泉?!卑喙痰摹栋谆⑼x》也云:“五祀者謂門、戶、井、灶、中溜也。所以祭何?人之所出入所飲食,故為神而祭之?!笨梢?,井是居于五祀之一的,和山岳江河一樣享有隆重的恩典,足以讓人敬畏。
現在,井已經離我們越來越遠了,在一些地方井已經銷聲匿跡了。人們喝的是經過凈化的江河之水,那泛著濃重的氯水味道的自來水已沒有了大地的底氣,讓人飄浮。我們漸漸密封了曾經打開的大地眼睛,將通往靈泉的途徑隱匿。
井漸漸地老去,還有一些曾經恩澤沐浴過我們的東西漸漸丟失,我們的身心愈發虛弱。沒有那些讓我們敬畏的東西置身現場,我們的生活愈顯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