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冬天,是從一片葉子開始的,當枯黃的葉子終于禁不住嚴霜,在空中瑟瑟發抖,甚至不等一陣微風拂過,就晃悠悠地從枝頭飄落。
在秋天的嚴霜終于化作漫天的雪花時,冬天就真的來了。
人們首先看到自己呼出的霧氣比秋天時濃了幾分,就連太陽也常常剛露頭就消失,等不得一個暖和的整日子。
故鄉的冬天,最容易看見的是滿地的枯枝敗葉。即使到現在,雖然城鎮里多植一些綠翠,依然難以擋住冬天帶來的一片蕭索。
路上很少有人走,尤其是剛下過雪的日子,結冰的路面更少人走動,除了上學不得不早起的大人、小孩。孩子們最喜歡的,是上學路上可以自在地提著自制的小火爐,一路上花式甩動的星火點點,是冬日故鄉上學路上最動人的亮色。
這幾年似乎天氣變暖,使得好多人,主要是年輕人都不怎么怕冷,而且縣城里的冬天完全不似山里面——九月份剛一過,山里就陷入一片凄冷,南山稍微暖一些,北山就變成了冰窖。
我住在縣城,冬天的時候,還能多少看見一些家養的梅花,山上枯敗的草叢間,偶爾也能露出一兩點紅黃相間的小朵兒。
然而,小的時候可不這樣。丹江的水早已經沒有了夏日的洶涌,甚至連秋日的小波瀾也起不來,冬天的丹江河像看淡了世事滄桑的老人,頗為平靜,讓人幾乎可以忽略它的存在。那時候,雪是比較常見的,常常隔不到一兩星期就會下一場雪,有時大些,大到連續幾天壓斷好多粗大的樹枝。有好幾年,村里的露天水龍頭凍壞了很多。家里的自來水是從山上泉水一路引下來,冬天極寒的時候,連同水池子一起凍住。家里人通常的做法是,先用一壺開水從水龍頭上澆下去,如果不奏效,那就添幾把柴火在水池下面,稍微燒一下,水龍頭便開始淅淅瀝瀝、叮叮咚咚起來,一時間,一屋子的生活有了保障。
那時,農人在冬天忙忙碌碌。一是上山打柴,這是從秋天就開始的事情。家里的大人每天早上五點左右天剛蒙蒙亮就起身,背著背簍,拿著扁擔和麻繩,相互應答著沖著后面的山上走了。這常常需要好幾個小時,因為山上草木有限。一家家都跟著上山,慢慢的近處的柴草沒有了,一些村人選擇離家更遠的山上去割柴草。直到下過幾場雪之后,山里也再沒有多少草木可以用度,大家也就再也不去上山,都消停下來。山林靜默著,一直等到第二年秋天,山林間再次人流涌動。
第二件事是吊粉條。有人手又有經驗的人家早早地打出收紅薯的廣告,周圍村里余留的紅薯蜂擁而至。一旦紅薯聚堆成山,天氣好些的日子,便開始吊粉條了。機器把紅薯磨成粉,殘渣喂豬,細粉打成漿,漿液在漏勺下變成冷水中散開的粉條,再用桿子穿起來,熱氣騰騰地掛在院子里,冷卻后堆放在一起,只待陽光滿地的時候,綁起一道長長的鐵絲或繩子,上面帶著圈,一桿桿粉條掛上去,結冰的表面晶瑩透亮。一連好幾天,粉條終于干燥,就可以去售賣了。
這時候,年就要來了。十里八鄉,豬肉開始紅火起來,大家都爭著買粉條、割豬肉,富裕的人家還會拿回幾只雞,這些都是過年的必備品。粉條則可以買二三十斤,一是可以久存,二是能夠作為平時的食材。
那時候,村里一到春上青黃不接的時候就沒有菜可吃,好多人家會在冬天儲存兩樣東西,一是白蘿卜纓子,一溜子擺放在房檐下掛起的椽子上,曬干了作為春天做漿水菜的備用品;二是腌咸菜的大白菜,與紅蘿卜絲和在一起,家家戶戶用洗干凈了的大簸籮作為攪拌工具,就著撒在里面的鹽和各種調料翻動攪勻,最后裝入罐子里,作為冬天里最重要的菜肴。
一個冬天,讓所有人的日歷都翻過一年。已經走過好多年月的我們已然長大,回味過去苦中有樂的日子,常常百感交集。
故鄉的冬天,如同一位母親的暮年時光,平靜而充滿褶皺的歲月慢慢地消失在故鄉的山里、水里、草叢里、林木間,最終消融在一抹簇新的翠綠中,讓所有的人都能夠看見,春天正摧枯拉朽地奔涌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