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在南陽盆地東邊偏北的地方。如果說南陽盆地像一口盆,那么我的家鄉就在盆邊上。我們村子坐落在南北一個狹長的洼地上,東西兩邊是丘陵,東北二三十里外聳立著大乘山的主峰。每天早上,太陽從東邊山崗形成的地平線上升起來,到了晚上再從西邊的崗坡上落下去,如果趕在陰歷十五前后,頗有“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的味道。村上的人大多是早前從外地移來的種地戶,也有一些據說是來自山西洪洞大槐樹下的老移民。
這就是我兒時的生活空間,現在回想起來,它極大地影響了我以后認識世界的過程。雖然小時候不知道什么叫成見,如今回想起來,那時成見似乎已經形成。
小時候,因為村的東邊、北邊全是山和丘陵,向西、向南才是平地,才是城市的方向,加上縣城就在我們村西南方向,所以在我心目中,北京、上海這些大城市也都在我們村西南方向。直到后來上學讀了書,才明白北京確實在北邊,上海真的離大海很近。直到初三那年,我和表弟一起爬到了主峰上,才發現這座連綿不斷的山并不厚,一眼就可以看到山后平原。
前幾天回到老家村上,正是晚飯時候。村上人依然保留著古老的生活習慣,天黑“喝湯”,我們村把晚飯叫做“喝湯”。村民見面的時候通常是問“吃了沒有”,如果是晚上的話,就會問“喝湯了沒有”。大概以前很窮,只有早飯、午飯才吃饅頭等主食,到晚上只喝點稀湯就行了。在我印象中,無論冬夏,晚飯肯定是天黑后的事情。
這些生活經驗,給學習帶來了一些困擾。小學語文課本豐富多彩,不僅有北京天安門,還有美麗富饒的西沙群島。其中有一篇《鳥的天堂》,作者說,吃過晚飯后,彩霞滿天,他和朋友劃船去看“鳥的天堂”——一棵大榕樹。當時就非常納悶,為啥喝完湯之后還彩霞滿天,又怎么能跑那么遠去玩兒?這個疑問存在心底,也不敢多問。一直到讀初中之后才明白,晚飯可以按鐘點來吃,下午六點吃晚飯的話,冬天雖然已經天黑,而夏天還有兩個小時天才黑透,真的可以到處玩耍。
到了初中,有一篇文章叫《社戲》,是魯迅先生的作品。記得課文里說,“我”和小朋友看完社戲回來,到地里“偷”羅漢豆,大家從船上一跳就到了河岸上。這看似平常的描述,對我卻是個極大的困惑。難道“迅哥兒”和他的小朋友都會輕功,怎么一跳就到了河岸上?在我心目中,河岸一般都是三四丈高的啊。
我們家鄉也有一條河,這條河從東北的山上流下來,一路向西經過鎮上。我們鎮離山一二十公里,每年山洪暴發時,從上游沖下來很多東西,我們在橋上看著河水不斷上漲,水面上有嗷嗷叫著的小豬,驚慌失措的鴨子,還有已經腐朽了的棺材板子。由于每年汛期河水的強勁沖刷,河道很深,河岸一般也在水面兩三丈之上。
這個問題也一直在心底存放著,沒當回事。直到21世紀初,我帶著孩子去紹興旅游,才發現紹興的河岸真的可以從船上跳上去,如果船甲板高的話,不是跳上岸,而是跳下岸,因為那河岸有的只比水面高出幾十厘米,有的船甲板比河岸還高。
課本里是別人的生活,也是一個山村少年心目中外面的世界。故鄉的山和水,給我們以歸屬感,卻也給我以成見,阻礙著我們認識這個世界。從這個意義上,村后面的山,或許需要我一輩子來翻越。